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煤油燈的光影,落在斑駁的紅牆上,危危顛顛。

羅帳裏,溫存甫過,春意猶濃。枕在他身上,她的氣息在他裸裎的胸臆間游走、吐納,「不後悔嗎?」她試探,想再次確定。

        慕凡端起她的臉兒,眼神癡癡切切,「為了妳,死也甘願。」

        噙著陡竄而出的淚水,她用柔如花瓣的唇覆住他的,她吻得那般狂烈灼熱,彷若要將所有情愛掏心剖肺付諸一吻,盡吐無遺。何德何能呀,以她這樣一個出身卑微的奴僕能得到慕凡少爺的垂青,是不該奢求名分什麼的,只是,連這般終身服侍少爺的冀求都逃不過天妒,老奶奶一心棒打鴛鴦,執意拆散。

        「下個月就給你娶親!」你給我安分點,別忘了,你是訂過親的人。」廳堂裡,老奶奶聲色俱厲命令道。全家上下都噤若寒蟬靜佇兩側。

        慕凡少爺桀鶩不馴地跪在廳堂中央,滿身鞭痕。

        「鄧部長的千金是知書達禮的名門閨秀,給你做媳婦是你前世修來的福氣。要不是當年你爹和鄧部長的一句戲言,你哪來這福分?」老奶奶絮叨著,若非慕凡的爹不爭氣弄得家道中落,如今也不必這般難堪去高攀鄧家這門親。「好在鄧部長重信輕門弟,不嫌棄咱們,看來咱趙家要雄風重振,全得仰仗這門親事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老奶奶的手杖憤然使力朝地下一蹬,食指直逼慕凡的鼻尖,「你,離小梅那丫頭遠點!過幾天,我就把她許配給鄰村的許三,你就給我安安分分的,要有什麼醜事傳到鄧家,我就一棍打死你這敗家子。」

        奶奶向來疼這長孫,二十年來慕凡第一次看到奶奶如此嚴厲峻冷的眼神。

        「你在想什麼?」她喚回他的遐思。

        「沒什麼。我想,今夕一道求死,在陰間,魂魄渺渺,如何尋到彼此呢?」

        她從枕下取出一條紅線,「喏,把這紅線一端繫你手,一端繫我手,這樣,便成鬼魂也拆不開。」

        她細心綁上紅線,側身取出一只瓷瓶,「飲下這瓶毒藥,從此,君魂妾魄永相隨,生生世世休拋撇。」一仰首,她喝下大半瓶,接著,將瓷瓶遞予他。

        慕凡眼瞳有一抹恐懼閃過,猛吸好幾口氣,眼一閉,才一仰而盡。

        時間,在凝滯中緩緩流過。藥效,終於發作了。

        毒性像肌餓的蟲蟻,猖狂地啃噬每一根神經、每一吋皮肉,她的心肺開始痙攣劇痛,意識卻逐漸模糊混沌,昏迷中,她感覺他正痛苦地翻滾、哀嚎……

        門打開了,有人慘呼,人聲雜沓,震耳欲聾……「到陰間了嗎?」她想問,卻發不出聲,旦覺有人騰空抱起她……她的身子輕飄飄的,像浮在半空的羽毛……她眼前的光愈來愈暗,周圍的人聲乎遠似近……漸漸.…..遠颺

        她漂浮的身子飛快通過一條長長、長長的甬道,甬道不停向前延伸,彷彿沒有盡頭,霧好濃,冷意襲人,四周甚暗,她看不見他,只能一逕用雙臂胡亂揮動、搜索。

        「慕凡,你在哪?」她殷殷呼喚,苦苦尋覓。聲音在狹小的甬道中碰撞、迴盪不休,慕凡在哪?他在哪裏?

        不安,伴著可怕的臆想,化成惡魔的利爪,瘋狂撕扯她的心扉。慕凡在哪裡?

        似乎呼應她焦切悲愴的吶喊,甬道失速地旋轉起來─

        驀地,一束強光扎痛她的雙眼,她猛力睜開眼!

        路中央,一輛車子自她深側呼嘯駛過。

        「這是什麼地方?我為什麼在這裏?」她茫然舉目四望,櫛比鱗次的高樓幾欲穿破夜空,奇裝異服的路人行色匆匆,各式奇特的商店,璀璨繽紛的霓虹燈,教少見世面的她一時之間眼花撩亂。

        路旁小攤擺滿了各式書報,「真神奇,這兒的書竟可印成這麼多顏色?」她禁不住好奇翻撥著書報,猝地,一份新聞紙吸引住她的視線。

民國八十五年!

        她杏眼圓瞠,驚愕地盯著那份新聞紙。怎麼,她這一昏迷,居然過了──三十年?

        「不!」過度的震驚始她不由自主地尖叫出聲。小攤上的老先生兀自打著盹兒,對她淒厲的叫聲置若罔聞。她一抬眼,望見小攤旁一面鏡子,陡然停住尖叫,全身簌簌發起抖來。

        鏡中,她看不到自己的影像!

        鏡中,閃電般掠過一幕幕往事的片段──木床上,她和少爺相約仰藥自盡,然後有人發現了,大家手忙腳亂急著搶救,接著,她的魂魄脫離了軀體,簡陋的靈堂掛了張她的畫像,而他呢?慕凡少爺呢?

        為什麼寂冷闃黑的甬道上,她尋找不到他的蹤影?

        難道,他沒死?

        她被救活了?他,違背了他們的約定?

        她想起來了,在旋轉的甬道中,怨氣和忿恨如露雲般漫天蓋地襲來,將她的魂魄點燃成赤烈的焰火,終於,衝破陰陽的藩籬,她回到了陽世!

不甘心,不甘心,他怎捨得留她一人在陰間,渺渺魂魄,無所歸依。他是那麼信誓旦旦:「妳不嫁許三,我不娶鄧大小姐,生,不能為夫妻,死,必要結連理!」而今,卻放她形單影隻。她要報仇,縱使魂飛魄散,也在所不惜。她要抓回那個臨陣脫逃的懦夫,他欠她的,一條命!

        只是,茫茫人海,尋找一個三十年前的承諾,無異海底撈針。不過,她有的是時間,他活著,她要尋到他,他死了,地府也要盼到他,天羅地網,恁他無所遁逃!

        陌生的世間,日復一日,白天黑夜,循環不息。

        復仇的魂魄,不曾停歇。

        這天,颱風肆虐後的台北,宛如褪去胭脂鉛華的歌舞女郎,蕭瑟蒼白。淒清散亂的街道上,一名佝僂老頭蹣跚獨行,行色匆匆。

        她倏然一驚!是長工阿旺叔?他還活著?

        當年慕凡少爺犯錯被老爺所在柴房,都是阿旺叔偷偷送食物給少爺,她和慕凡少爺相好的事被老奶奶知悉,也是阿旺叔求情,她才逃過被逐出門的命運。往事歷歷,當時還是壯年的阿旺叔如今已是耆宿老翁,而慕凡少爺呢?那個負心人呢?

        「阿旺叔,我是小梅,小梅呀!」

        她使勁喚著,老人卻逕自埋首趕路,她一路呼喚不休,無奈陰陽兩隔,縱然喊破嗓子,老人依然聽不到她的殷切哭喊。她跟著阿旺叔來到了一家療養院。

        病床上躺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先生,兩眼呆滯,嘴唇微張,露在棉被外的手瘦骨嶙峋,宛若枯枝。阿旺叔拿過來濕毛巾輕輕為他擦拭著臉。

        「阿旺爺爺,你又來了?」年輕的護士過來打招呼,「也多虧你幾十年來風雨無阻地來照顧他,簡直比親生父親還疼他。」

        疼他?怎麼,白髮老叟不是阿旺叔的父親嗎?

        胖護士走近病床,嘆了口氣:「你要是知道會變成這樣,又何必當初呢?」白髮老叟回應她的仍是一臉空茫。

「唉,當年他也是不得已,才出此下策。」阿旺叔不禁又老淚縱橫起來,「也許,當初我不該救慕凡少爺,讓他活著生不如死。」

        慕凡?這個看來行將就木的老先生是慕凡少爺?她撲上前,想看分明,那張皺紋滿佈的臉上絲毫不見曾有的意興和俊俏,呆凝的瞳孔映照不出任何過往的慧黠,只有額上那道殷紅的疤痕依舊清晰可辨。

        那疤痕,是他們愛的印記。那年,慕凡十一歲,她九歲,她貪戀樹上最高處、最嬌豔的那朵花,慕凡少爺便不加思索爬上枝頭,一個失神,自高處跌了下來,沒敢告訴老奶奶緣由,怕她被罰,他只道是自己貪玩爬樹。拆下紗布,他噘起嘴:「我變刀疤臉了,肯定討不到媳婦。」她脫口接道:「討不到媳婦,那我做你媳婦好了。」他笑了,記住她的話。

        胖護士拿出針筒把水注入他的嘴裏,有些水溢出了他微張的口。

        「哇──」

        她爆裂似的悲泣,釋放出三十年積壓心頭的恩怨愛恨。慕凡,她的慕凡沒有貪生怕死,他只是無能為力,無能為力決定生,或選擇死。

        不怨了,不恨了,就讓弄人的命運了結這場生死冤債吧!多少愛恨情仇,就任它過去!

        兩行清淚滑下她的臉龐,滴在慕凡少爺瘦削的臉上,她哀戚地再看了他一眼,一拂袖,咻地化身一縷輕煙,三魂悠悠,七魄渺渺,她孤身上路,返回屬於她的,陰間。

        「啊,他笑了。」胖護士驚呼一聲,喚來阿旺叔。

        已成植物人的慕凡少爺的臉上,竟奇蹟似地出現一抹笑容,是俊俏少年郎乍見心儀姑娘,那種愛慕的笑容。

        風沒有停止呼嘯。那夜,台北出奇地寒冷。一直維持那抹笑靨的慕凡少爺,平靜地嚥下最後一口氣。

        長長的陰陽路上,她溫柔地挽著他,一步一步緩慢前行。

        三十年後,他履行了那場生死盟約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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