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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一種愛情,你想遺忘,因為它不值得記憶。

 

到巴黎之前,剛結束一段苟延殘喘的愛情,她就像一個剛割掉腫瘤的人,

明知捨去是好的,卻免不了有些不習慣。

一段愛情變成習慣,是不是有些悲哀呢?

戀愛談到索然無味,分手是不是最好的結局呢?

她不知道,只是當柏庭提出解除婚約時,她竟漠然聳聳肩,

當場把訂婚戒指剝下來,連原因都不想問。

「美雅,妳不怪我、恨我嗎?」畢竟是個老實的男人,他擔心她承受不了分手的打擊。

「怪你、恨你可以改變事實嗎?」她問。看他的臉乍紅成關公,美雅馬上心軟反過來安慰他:

「算了,緣盡情滅還有什麼好恨的?」

她明白自己的冷靜淡漠傷了對方的心,也明白自己並不像表現的那樣不在乎。

好長一段時間,她必須靠安眠藥入眠,害怕看到熟悉的事物,不敢路過他們常約會的餐廳。

她不是冰山,從來不是,她是覆著皚皚冰雪的火山,滾燙的岩漿隨時可能爆發,

淹沒所有平靜祥和,吞噬該有的堅強偽裝——

 

於是,趁未爆發前,她出走到巴黎。

 

陌生的國度讓人有脫胎換骨的新生感覺,彷彿和過去遠遠、遠遠地隔開,

遠得教人忍不住懷疑那段四年的感情是真的存在,抑或南柯一夢而已。

陰陰冷冷、欲雨未雨的天候,是巴黎給她的第一印象。

她一擱下行李,便信步踱往塞納河畔,即便時差仍未適應,她還是不想躲在飯店休息,

她心中那個被挖空的缺口極盼巴黎的浪漫來填滿。

河畔,不少街頭藝術家,有畫畫的、彈奏樂器的,還有表演雜耍的,

他們的自得其樂教人動容,這是個包容各種可能的都市。

巴黎,獨一無二的巴黎。

 

「妳是日本人嗎?」一個年輕的東方男子操著生硬的英文問。

美雅搖頭,雖然旅行中陌生人的搭訕已成為風景的一部分,她還是學不會泰然處之。

「我是巴黎藝術學院三年級學生,我想請妳當我繪畫的模特兒,可以嗎?」

年輕男子搜尋著僅知的英文,拼湊成斷斷續續的句子。

為什麼是我?她問。

「因為妳有一頭長髮,而且是黑的,搭配塞納河淡淡的色調,很……很……」他苦苦思索合適的形容詞。

美雅沒有猶豫便答應了那個叫里昂的男孩。也許是虛榮心作祟,沒有女人不喜歡被人作畫的,

況且,她也是漫無目的的旅遊,給自己一點點任務倒也無妨。

最重要的是男孩燦爛的笑容,是那麼似曾相似,依稀撥動了她心底某根心弦。

 

里昂會的中文和英文一樣少得可憐,

「十二歲那年我爸媽離婚,我就離開台灣,和爹地來法國。」里昂的父親似乎很痛恨台灣,他不教也不准兒子學中文,

連台灣兩個字都不能提。

「來法國九年,再也沒回過台灣。」

「九年?你二十一歲!妳比我足足小了十一歲呢。」她說。

「怎麼可能?我以為你頂多二十二歲哩。」他說得認真。

美雅輕輕笑了,小心不讓眼角細紋洩漏歲月的鑿痕。

「慶祝我的『二十二歲』,走,我請你吃飯。」

「不,我請。」

美雅不置可否,笑看里昂固執的神情。

里昂天天畫她,畫塞納河畔遠眺的她,香榭大道蓊鬱林蔭下的她,

露天咖啡座中沉思的她……

不畫的時候,里昂充當嚮導帶她遊遍巴黎每個觀光勝地和博物館。

他發現她對繪畫懂得並不少。

 

「我十幾歲時跟過一位美術系教授學過兩年畫。」

「哦?後來怎麼不學了?」

美雅聳聳肩,不想繼續這話題。

有些往事,最好塵封在記憶裡,加上幾道鎖免得它偷溜出來,磨人。

十幾年前,那個學畫的少女美雅的藝術生命早已隨著愛情一起埋葬了,那是她一生唯一一次刻骨銘心的愛情。

後來認識她的男人總嫌她冷淡,其實,她的熱情在初戀便已燃燒成灰,再也無法死灰復燃。

教畫的是留法的年輕畫家趙志康,他發掘了美雅太晚被開發的繪畫天份,決定大力栽培她。

美雅於是辭掉工作到畫室當他的全職助理,朝夕相處,志同道合,年齡相差近二十歲的兩人竟譜出了一段驚天動地的師生戀。

教授的已婚身分是驚天動地的主因,他出身官宦世家的妻子一狀告到美雅傳統嚴肅的父親耳裡,

更讓這段不倫之戀自此命運多舛。

「妳居然做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來?」美雅的父親怒不可遏道。

「爸,我愛他,他也愛我,這是很神聖的事,而且在我出現前,他們夫妻早就已經分居了。」

美雅向來畏懼父親的威嚴,這是她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的違逆,是愛情給了她力量。

「妳——簡直不知羞恥。從這一刻開始,我不准妳再跟那個趙教授見面。」

氣急敗壞的父親罔顧美雅的哭鬧哀求,將美雅深鎖在房間內。

「爸,時代不同了,我已經成年了,可以自主結婚,你沒有權利囚禁我。」美雅日日夜夜奮力敲著房門。

 

幾天的絕食,依然軟化不了父親的決心,

「我寧願她餓死,也絕不讓她做破壞人家家庭這種傷天害理的事。」

絕食無效,美雅便計畫逃家,把被單床罩綁成一長條布索,趁夜爬窗逃出了父親的囚禁,直奔教授的住處。

開門的,赫然是教授夫人。「妳還來做什麼?」

「我……我來找志康。」

聽見自己老公的名字出自另一個女人口中,教授夫人的臉部肌肉不由自主抽搐了幾下,

「怎麼?我們已經和好了,妳不知道嗎?前兩天我們還擺宴歡度結婚八週年呢。」

趙夫人的話如五雷轟頂,讓美雅的心支離破碎,「不,不可能,不可能。」

「妳別天真了。志康就是愛招惹像妳們這樣的女學生,妳又不是第一個。唉,學藝術的人總自以為浪漫多情,我們做老婆的也只能睜隻眼閉隻眼了。」

夫人帶著勝利的眼光瞅著搖搖欲墜的美雅。

「對不起,我不招呼妳,我得進去幫志康擦背了。」

美雅哭著奔出教授住處,跌跌撞撞逃出兩年纏綿的戀慕,從此,把心深深封鎖,不教自己再為愛神傷、為情心碎。

「妳很喜歡這幅畫嗎?」

里昂的聲音將美雅喚回現實,她才發現自己正站在梵谷的「向日葵」畫作前。

她這一站一定很久了,里昂的臉上有疑惑和關心。

往事,原來是頑皮的精靈,即使將它關在箱底,它還是可以溜出來,撥得你結痂的傷口,再度淌血。

「糟糕,我又餓了。」里昂的胃是只盡職的鬧鐘,時間一到就叮鈴叮鈴響。

「走,我們去吃Pizza。」美雅提議,小心地把往事再鎖進過去。

 

跟里昂在一起,彷彿又回到了學生時代,看畫展、吃速食、壓馬路,

自由得像風,快樂得像雲,台灣的一切似乎已是前世的記憶,不復任何意義。

涼風將她的長髮撩成一層層起伏的波浪,她俯趴在橋沿,盯著自己的倒影出神。

昨天收到柏庭輾轉寄來的「復合信」,她卻沒有絲毫悸動,也許存在他們之間的,友情多於愛情吧,她想。

一雙厚實的男人手掌溫柔地將美雅扳面向他,里昂那張稚氣未脫的臉慢慢貼近美雅,

他的氣息是春日的和風,讓人不禁沉溺在那種溫暖的吹拂哩,她渴望承受他的潤澤,像久涸的稻田渴望雨水。

有多久了?她幾乎已忘記男人身上刮鬍水的味道和身體的溫度。

是巴黎讓她沉睡的熱情再度復甦?還是眼前這小她十幾歲的大男孩喚醒了她對愛所有的知覺?

和柏庭四年的感情竟抵不過和里昂相處的一個月?走過那段陰霾十餘年的師生戀,美雅冰冷的心終於、再度沸騰、滾燙……

「你要帶我去哪裡?里昂。」

「跟我走,妳就知道了。」里昂拖著美雅穿過幾條巷弄,來到一棟公寓前,「我父親想認識妳。」

「什麼?不行,我這麼邋遢,會把你爸爸嚇死的。」美雅無措地又摸頭髮又拉整衣服,擔心的其實是另一個問題,年齡問題。

里昂扳緊她的肩膀,穩住她的驚慌,

「別緊張,我父親只是想看看畫中的女人而已,這可是我父親第一次誇獎我的作品哩。而且,我希望他能看看我心愛的女人。」

他深情地瞅著美雅,想藉眼神的交流加深她的信心,美雅回望著里昂,深吸口氣,

「OK,我準備好了,走吧!」她的表情這樣寫道。

打開門,一個高大的男人正背對門望著靠牆一幅美雅的畫。

「爸,這是蘇菲亞。」蘇菲亞是美雅的英文名字。

男人震顫了一下,緩緩地,轉過身來。

不!

美雅險些失聲尖叫出來,里昂的父親怎麼可能是趙志康?她的新情人竟是舊情人的兒子!?

里昂沒有看出美雅眼中愛恨交織的複雜情緒,也沒有嗅到兩人之間緊張的氣氛,一逕忙著介紹兩人。

「我爸在台灣教過五年美術……蘇菲亞是我在塞納河畔撿到的珍珠……我去泡壺咖啡,蘇菲亞,妳跟我爸聊聊。」

里昂一溜煙閃進廚房,美雅根本來不及示意他留下。

窒人的靜默,兩人心中卻暗潮洶湧。

「你離婚了?」

「離了十幾年了,離婚後我就和兒子移民到法國來。」

「那年妳——為什麼不告而別?」他的語氣中有極深的責備:「我去妳家找妳好幾次,妳父親說妳回南部結婚了。」

「我沒有到南部,我被父親關在房間哩,後來我逃出去找你。」

「哦?」他詫異。

「我碰到你太太,她告訴我你們已重修舊好,我只不過是你的——逢場作戲。」

她淡漠得絲毫不見當年的悲慟。

「什麼?」他狂亂地撲身向前,嵌住美雅的雙肩,

「那時她每天到畫室吵鬧,我根本沒住畫室那裡,我完全不知道這回事。」

他恍然大悟:「難怪,難怪她會那麼爽快地答應離婚,還無條件把兒子給我,原來——」

「那,你們沒有和好?」

「怎麼可能?我的眼裡根本容不下第二個女人。」志康闇啞道:

「當時我不相信妳結婚了,在報上登尋人啟事,還辭了教職瘋狂地到全省各地找妳,我拿著你得畫像和照片逢人便問,可是,妳好像突然從這世界消失了似的。找了半年多,我想妳一定是故意躲著我,不然不可能一點音訊也沒,所以,我燒掉了所有妳的畫像,帶著兒子離開了台灣。」

「天哪!」美雅崩潰地啜泣起來,似乎要把十幾年來的愛恨情仇全部釋放一空。

「美雅,哦,美雅。」志康一把將她攬入懷裡,就像當年在他的畫室,他把那個年輕的女孩兜進胸臆間。

她是美雅,那個教他愛得心痛的女人,她真的是美雅,他沒有在作夢。

她把他的襯衫哭得潤濕了一大片,當她哽咽著抬起頭來時,正好迎上里昂那雙驚愕的清澄眼眸。

 

機場。美雅拎著簡單的行李匆匆登機,來時是這麼一只行囊,

走了也是如此,她多希望自己能「揮一揮衣袖、不帶走一片雲彩」,

然而,能嗎?

當里昂撞見她哭倒在他父親懷哩,當志康發現里昂眼中的妒恨時,

她只一心想著逃出混亂的局面,逃出命運的捉弄,逃出她生命中兩個最愛的男人,逃出一切錯誤……

從行囊中取出信揉進機場的大垃圾桶裡,那是剛剛退房時飯店交給她的,

柏庭的信,又是懇求美雅回去,讓兩人重頭開始。

重頭開始?讓時光回到一個多月前,還是回到九年前?可能嗎?

飛機在跑道上,緩緩滑行。巴黎,依舊陰霾。

有一種愛情,你不願記住,卻永遠忘不掉。

因為,它太深刻。

 

引自『女人,不必等愛!』─小彤◎著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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